陸西骁從喉嚨底呵出一聲笑,屈指在桌面上輕敲,吊兒郎當的樣兒:“得了,這兒還有小姑娘在呢。”
…… 當時的她甚至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後來聽同伴提及才知道他的名字。 陸西骁。 果然,之後就常能見到他身邊站着形形色色的姑娘。 不過像陸西骁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因爲那三秒鍾的對視就記得她。 * 馬路對面,女生摟着陸西骁胳膊撒了會兒嬌,半拉半拽地又将他拉進了網吧。 周挽胃疼緩和了些,正起身準備去買點什麽墊肚子,手機鈴聲就響起來。 “喂?”她接起,“陳醫生。” 陳醫生:“挽挽,你奶奶的檢查報告出來了,你有空過來一趟,順便把後面半個月的藥也配了。” “好,我現在就在醫院門口,馬上進來。” 周挽奶奶有尿毒症,腎功能衰竭,已經有幾年了,靠着每周的透析過活。 醫生辦公室内,陳醫生将檢查單、化驗單擺在周挽面前。 周挽常陪着奶奶來醫院,科室的醫生護士都認識她,也暗自爲她可憐,她生得乖巧秀氣,于是平日裏見了她來便也會多寒暄關心幾句。 “現在的情況你也能看到,之後的透析頻率我建議是要提高到每周至少兩次。”陳醫生說。 周挽低頭仔細看化驗單上的上下箭頭,點頭:“好。” 醫生知道她家裏的難處:“費用上你也要提前做準備。” 頓了頓,他又補充,“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可以找我。” 陳醫生在醫院裏工作了十幾年了,看慣了太多生老病死,也看過太多放棄老人不再治療的。 老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 既然是老話,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而周挽奶奶病了這麽多年,這孫女隻要學校能請得了假,都會陪着一塊兒來。 明明自己也不過才十六七的年紀,遭受這一切,卻從不抱怨,溫和平靜,讓旁人看着怪心疼的。 周挽淡淡笑了下,跟他道謝,但也不願麻煩:“我再想想辦法吧。” …… 拿着化驗單離開醫院。 頭頂太陽高懸,空氣悶燥得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吸入一團幹巴巴的棉花。 周挽額角沁出細密的汗,她站在公交車站,一手拎着一袋子腰,胳膊夾着一摞化驗單,另一隻手給媽媽打電話。 剛嘟了一聲,就被挂斷。 公交車來了。 周挽是被人群擠上車的。 車内夾雜着女人尖利的叫罵和男人身上難聞的煙酒味。 周挽被擠到一個角落,抓住扶杆,手機震動。 媽媽回過來短信。 [媽媽:挽挽,現在媽媽有點事不方便,怎麽了嗎?] 周挽手指在屏幕上遲疑了下,而後回複。 [周挽:見面說吧。] [媽媽:那今天晚上吧,我到時候找你。] [周挽:好。] 那還是公交車上多扒手的年代,周挽不敢将手機放口袋,牢牢攥在手裏。 她看着窗外掠過的景色。 公交車颠簸着。 她很清楚媽媽是什麽樣的人。 她和語文作文裏那些深夜背着發燒孩子去醫院、在斷電的盛夏給孩子扇扇子的母親不一樣,在周挽父親去世後不到一個月,她就離家了。 後來聽說她是和鎮上某個小老闆在一起了。 再後來,郭湘菱的感情路也并不順利,斷斷續續地又交了不少男朋友。 她長得實在漂亮,但和周挽不同,她是明豔的美,加上先前在名牌店當銷售員,照貓畫虎倒真能撐出一副名媛樣。 聽說最近真和一個很厲害的男人在一起了。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母親。 或無私,或溫柔,或急躁,或執拗,在那平川市菜市場裏就能見識各種各樣的女人。 隻不過周挽運氣不好,碰上一個自私、利己的母親。 她明白向郭湘菱借錢,如果用短信的方式,郭湘菱一定會拒絕。 所以她必須要見到她。 * 吃過晚飯,周挽照着郭湘菱給的地址來到一家咖啡館。 郭湘菱還沒到,她找了個角落的座位,從書包裏拿出一張物理競賽卷。 一張試卷做完,已經過去一個半小時,郭湘菱終于到了。 “挽挽。”郭湘菱踩着小羊皮高跟鞋小跑過來,“等好久了吧?” 她收起卷子:“沒有很久。” 郭湘菱笑着捏了捏她臉,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杯咖啡,又給周挽點了杯熱牛奶:“明天還要上學,喝牛奶吧,不然會睡不着。” 說來奇怪,把當時十歲的周挽一個人丢在家的是她,可繼續裝作溫柔親密樣子的也是她。 郭湘菱寒暄了幾句,先是說周挽瘦了,又詢問學校裏功課怎麽樣。 “上次考了第二名。” “班級第二?” “嗯。”她喝了口熱牛奶,淡淡的甜意從口腔漾開,她舔唇,“也是年級第二。” 郭湘菱笑眼,揉了揉她頭發:“我家挽挽真有出息。” “媽媽。”周挽,“我今天找你是有事。” “哦,差點忘了,什麽事?” “奶奶的化驗單今天出來了,之後看病有很多要用錢的地方,奶奶醫保裏的錢早就用得差不多了,我課餘時間打工掙得慢,所以——”她停頓了下,去看郭湘菱的表情。 她依舊笑着,隻是笑得有些抱歉。 “挽挽,我知道你跟奶奶感情深,但是媽媽現在一個人,也實在拿不出來很多。” “嗯,我知道的,我不是要你的錢。”周挽低着頭,看着牛奶泛起的波紋,“但是爸爸之前不是有一筆存款嗎,我想先用那筆錢給奶奶治病。” 郭湘菱表情滞了一瞬,她歎了口氣:“挽挽,你應該知道,奶奶的病不是靠透析就能治愈的。”
周挽擡起眼。
小姑娘眼睛很大,眼下微微泛了紅。
郭湘菱又歎了口氣,像是妥協:“醫生說需要多少錢?”
“每周要多做一次透析,每次大概是四百塊錢。”
“搶錢麽這是!”郭湘菱睜大眼,“奶奶的病不是挺穩定的麽,怎麽又突然要多花一筆錢,挽挽,你年紀小看着好欺負,可當心被騙!”
周挽蹙起眉。
“行行。”郭湘菱擺手,“可這一筆長期的錢我也拿不出來,這樣吧,我先給你500塊錢,之後的再說。”
郭湘菱從錢包裏抽出五張鈔票。
不小心多抽出一張,又重新塞回去,遞到周挽面前。
周挽接到錢的那一刻,隻覺得自尊被扔在地上踐踏。
但她沒辦法,隻能接過,道謝。
郭湘菱又接起一個電話,立馬開心地笑起來,疊着聲說:“回了回了,你催鬼呐!”
挂了電話,她立馬拎着包起身:“挽挽,媽媽還有事先走了,你把牛奶喝了再回去吧。”
“嗯。”
郭湘菱很快離開。
周挽将五百塊錢放進書包内層,拉上拉鏈,拿起杯子将牛奶一飲而盡,也起身。
她走到外面時正好看到郭湘菱坐進一輛車。
黑色锃亮的轎車。
她坐在後座,前面是司機。
看來鄰居們口中的流言不假,這回媽媽的确找到個很有錢的男人。
車開得還未很遠,忽然減緩速度,在路邊停靠,車窗搖下。
郭湘菱的聲音很有穿透力,清晰傳到耳邊——
“阿骁,上車啊,一道回去。”
周挽視線一頓,黑沉沉的睫毛往下壓。
陸西骁。
他就站在路邊,漆黑的眼,眼梢耷拉着,看上去極爲冷漠又不耐煩。
他沒理會。
隻是夏季的雷陣雨突如其來,傾盆而下。
周挽來不及反應,兩手擋頭踩着水花朝公交車站牌跑。
她衣服徹底被打濕,黏答答地貼在身上,頭發也濕了,水珠貼着發絲往下,浸透了雙眼,看出去霧蒙蒙。
周挽打落臂上的水珠,将書包背到胸前,擋住半透出來的白色内衣。
她再次朝那輛轎車看去。
陸西骁似乎是“啧”了聲,眉眼疏離冷淡,拉開副駕的車門坐進去。
他沒有關車窗,仍由它半敞,也任由斜打的雨點落在他身上。
他點了支煙,銜在嘴裏,手肘搭在窗沿,煙霧被雨點打落。
陸西骁屬于骨骼就生得硬朗且利落的人,這樣骨相的人很容易讓人産生深刻印象,此刻的他和白天在網吧外時很不一樣。
周挽定定地看着。
心思亂得像打亂的毛線線團。
隻是忽然想起,鄰居議論中似乎是這樣說的,那郭湘菱還真是厲害,這回竟然搭上了那個姓陸的大老闆。
——姓陸。
在暴雨中,轎車疾馳而去,路邊積水掀起浪。
周挽獨自站在燈牌前,卻遲遲等不到雨停。
奶奶還等着吃藥。
她将配來的藥也放進書包,将書包緊緊護在胸口,沖進了雨幕中。
在雨中飛奔的少女,和車中抽煙的少年。
背道而馳。
卻在這一刻,被一根無形的線拉扯着,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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