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常漫步于庭院,看着天上明亮的月兒,就不禁想,它可會照在遙居故鄉的老母身上?這人世間,最疼愛我的是老母,而老母也是我最放不下心的人!她爲兒女操勞一生,非但沒享受到幾天清福,反而在晚年屢遭厄運、病魔。母親的不幸,成了我心中永遠的傷痛。
母親出生在解放前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自幼就飽嘗了饑寒交迫的滋味。母親也沒讀過書,隻參加過解放後的掃盲班,才認得幾個漢字。
新中國成立的第七年,母親十七歲,就嫁給家庭極度貧困的父親,爾後,他們從祖父手裏獲得一間窄小的土牆房子,就開始了白手起家的艱辛生活。
母親生下我們三兄妹後,家裏更窮困,她也更勞累。那時,父親在遙遠的一個煤礦上班,母親則在老家務農,還要艱辛地撫育我們三兄妹。清晨,天沒亮,母親就起床了,忙着煮飯、煮豬食、喂豬。然後,母親在廚房裏一邊吃着包谷稀飯,一邊大聲喊我們兄妹快起床來吃飯,好去上學。忙完了這一切,母親才背上背簍,去地裏幹農活。一直幹到下午兩三點,母親才回家吃中午飯。到了晚上,我們兄妹在煤油燈下埋頭做作業,勞累了一天的母親就陪在我們身邊,神情專注地用針線納鞋底。當時,我們一家五個人所穿的布鞋都是母親做的。作業做完了,我們會給母親揉揉肩、捶捶背。母親就用粗糙的手輕輕地撫摸我們的頭,笑盈盈地,說,你們兄妹可要好好讀書,媽媽老來還指望享你們的福喲!
母親在勞累生活之餘,樂于幫助鄉鄰。村子裏,誰家小孩的頭發長了,母親就爲其剪發;誰家有紅白喜事,母親就幫助那家人煮飯;誰家栽秧打谷子,母親也樂于幫上一把。熱心腸的母親赢得了鄉鄰的愛戴。
母親爲了讓我們三兄妹健康地成長,付出了很多艱辛。哥哥9歲時患上重病,母親既要種地,還要抽出時間帶着哥哥到四川各地求醫,曆時三年多,才治好哥哥的病。而我8歲時也生過一場重病,險些丢了命。當時,我一連幾天、高燒不退,燒的迷迷糊糊、吃不下一粒飯,隻能靠喝點開水維持生命。母親先後請來鄉村的兩位醫生給我治病,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日重一日。醫生說,孩子的病再這樣下去,怕有性命之憂,趕快把孩子送到縣醫院去吧。母親就背轉身子,用手直抹眼淚。當天夜裏,母親向親戚借了點錢後,就背上虛弱不堪的我,急匆匆地走入黑夜,姐姐就提着一盞煤油燈,在前面帶路。母親和姐姐跌跌撞撞,走了幾十裏山路,趕到縣醫院時,天都快亮了。慶幸的是,經過連續幾天的輸液、服藥,我很快就病愈出院了。
爲了讓我們兄妹長大後能住上寬敞明亮的樓房,母親竟然決定在經濟極爲困難的時期修房子。當時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們三兄妹還在讀小學,家裏窮得靠吃包谷稀飯度日。而父親在煤礦掙的那點工資僅夠買點種子和化肥農藥,哪有餘錢去修建房子!母親隻好向在城裏當工人的舅舅借了2000元,便開始籌劃修房子的事兒。
農村人修房很艱難,母親爲此吃盡了苦頭。那時,木材很緊俏,母親和親戚們不知跑了多少趟縣城,在漫長崎岖的山路上走出了多少腳繭、血泡,才采購到木材。而請匠人到深山采集石料,請磚瓦匠制作成千上萬的磚胚、瓦胚,幾天幾夜燒窯來煉制磚瓦,挖地基、碼磚牆······這一道道繁瑣的工序中,母親不僅要給衆多的匠人和幫工們煮飯、送飯,還要爲其打雜。母親裏裏外外地奔忙,可累嗆了!她餓着肚子幹活,也成了家常便飯。
這些苦累都算不了啥,最讓母親傷心落淚的是:不僅鄰居經常找岔子,與母親争吵,三爸眼紅我家修新房,也隔三差五地到我家尋釁滋事,和母親吵鬧、打罵,甚至揚言要殺我母親!看見母親這樣被人欺侮,我們三兄妹也感到憤憤不平!在經濟和精神的重壓下,母親艱難而緩慢地地修建着新房。
在修房的第二年,父親工作所在的煤礦實行“農轉非”政策,我和姐姐來到煤礦念初中,母親則繼續留在老家修房子,而大哥便外出修表打工掙錢來還房債。在第三年年底,新房終于竣工了。當我們知道這個喜訊後,一家人特别開心!
但不久,母親卻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整天不停地自言自語,說三爸要來殺她,還四處躲藏。可憐的母親,是被三爸恐吓緻瘋的啊,這在我的老家是衆人皆知的事。向來息事甯人的父親,聞知此事後,并沒有怪罪三爸什麽,他隻是默默含淚,把媽媽接到煤礦來看病。我們兄妹倆初次看見母親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大哭,被吓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去勸慰母親别哭。這非但沒有勸住母親,我們兄妹反而與母親哭成一團,後來還是父親凄然地把我們母子三人拉開。
家裏這幾年修房子,欠了很多債,哪有錢去給媽媽治病?爲此,父親也整天愁眉苦臉、長籲短歎。從此,我們原本幸福的家庭,陷入愁雲慘霧。
聽說母親瘋了,在成都當工人的舅舅,便千裏迢迢來到我家,把母親接到四川華西醫院。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母親的病情好轉了很多。于是,父親便去成都,把母親接回礦上。但母親病情發作時,依舊要四處亂跑。爲了避免母親出意外事故,姐姐初中未畢業,就辍學在家,天天看守着母親。
在這樣難熬的日子裏,我們姐弟倆一天天長大了。
九十年代初期,姐姐遠嫁到成都,而我技校畢業後,離開了父親所在的煤礦,被分配到另一個遙遠的煤礦,當了一名井下工人。此時,母親已經回到鄉下老家,過着獨居的生活;她的病情已得到有效控制,盡管還經常傻笑着自言自語,但能自理生活。而住在老家縣城的大哥,偶爾會騎着摩托回家探望母親。也許年少時被母親突患瘋病的變故吓怕了,我總是擔心母親又會遇到什麽閃失,而惴惴不安!我時常夢呓着呼喊媽媽,醒來臉頰還挂着冰冷的淚滴。我結婚後,多次請母親來礦上來居住,母親總說人老要歸根,不肯來礦。當母親知道我在煤礦上班的事情後,經常在郵寄給我的信中說,要我上班時千萬注意安全。我也飽含着淚水,每月都給母親寫信、寄錢,并請母親一定要保重身體。直到2002年,我家安裝了電話,才終止了與母親的通信。
2004年夏季的一天中午,我剛從井下下班回到家裏,突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傳來。原來是老家的哥哥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前不久不慎從高凳上摔下來,造成大腦出血,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幾個小時後才被鄰居發現,送到了縣醫院,目前正在進行搶救。突聞慘訊,我如遭雷擊,半天回不過神來。我在心裏千萬次地泣血質問:命運啊,你爲何如此殘忍,連一個已過花甲之年的老妪也不肯放過!回答我的,隻有死一樣的沉寂,凄然長流的淚水!
當天,我就向礦上請了假,下午便乘上長途汽車,颠簸了十多個小時,我趕到老家的縣醫院時,已經是次日淩晨兩點了。一位護士把我帶到母親的病房,我看見姐姐正提着水壺給母親倒開水,哥哥把冒着熱氣的濕帕子放在母親的額上。看見我進來了,哥哥熱情地遞過來一根闆凳,姐姐親熱地招呼我坐下,叫我喝點開水。我對哥哥姐姐擺了擺手,焦慮不安地走到母親的病床前,隻見母親臉色鐵青、雙眼緊閉,手和腳都插着塑膠輸液管。我回轉頭,對姐姐焦急地問道:“母親現在的病情如何?”“母親還沒有脫離危險期,正在救治。”姐姐憂心忡忡地答道。看見一生艱辛的母親步入了老年,本該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卻躺在醫院裏受病痛的折磨,我心裏不由一陣心酸,掉下淚來。我們三兄妹日夜陪護在母親的床頭,爲母親端屎倒尿、端湯送藥。一周後,母親終于脫離了危險期,卻留下了半身癱瘓的後遺症。初聞慘訊,我們三兄妹哭紅了眼,一天也說不出幾句話來。出院那天,天色陰沉,我們三兄妹默默無語,用擔架把母親擡上出租車,看着母親露在白色棉被外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姐姐突然哇地哭了起來,我趕緊勸慰姐姐别哭,可自己也忍不住垂淚!
不久,我的假期快滿了。臨走前,我再三叮囑哥哥姐姐要好好照料母親。爾後,我走近輪椅,母親緊緊握着我的手,淚眼婆娑地說:“媽媽好想你再陪我幾天,可是你這次回家已耽擱了不少時間,媽媽也沒法再挽留了。以後,不知你什麽時候能回來看媽媽?”“我年底就回來。”我心酸地看着輪椅上的媽媽:她的背部已駝了不少,白發更多了,臉上皺紋更密了。想起母親這命運多舛的一生,揪心的疼痛便如湧出的股股噴泉,我掉轉身,凄然前行,淚水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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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李興文 于 2013-12-22 12:42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