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寒冷,漫長。窗内窗外,卻亮如白晝,醫院裏似乎沒有夜晚。救護車時刻尖叫着出出進進,生病的、陪護的,走着的,躺擔架上被推着飛奔的,熙熙攘攘,哭聲、笑語,把醫院鼎沸得如同鬧市。   剛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仍神智不清的父親,更沒了白晝之分,鬧騰的精力卻充沛得讓人膛目結舌。爲防止他在混亂中,扯脫蜘蛛網般插滿一身的管、線,手足被醫生用膠帶縛在床沿,卻因爲二氧化碳潴留嚴重,引起的煩躁,而片刻不消停地手舞足蹈。我也緊跟着手忙腳亂,蓋被子、喂飯、喂水、喂藥,換床單、中單、屎尿片……循環奔走床頭、床尾之間,晝夜不停。兩腿發軟,剛氣喘籲籲坐下,父親又把被子給蹬了,忙不疊地跑過去,蓋好,掖緊被角,尚未轉過身,又踹一邊了。   楞楞站着,感覺連再向前挪一步的力氣都沒了。突兀地想起生養了我,卻沒能等到我長大成人,盡一份女兒薄孝,就早早撒手西歸的父親,淚如泉湧。而每天盡心盡力照護着的繼父,在近二十年的共同生活中,何時把我視如己出呢?繼父生性自私、勤儉,對自己親生的兒女,卻十分慷慨。于我,卻吝啬到哪怕就予以一個象對姐姐那樣慈祥的眼神,或在倉皇無助時刻,伸出手,說一聲,不怕,有我。   出車禍那年,乘車人員中,我是受傷最重的,駕駛員家人承諾隻負責我全部治療費用時,我很感動,但擔心爲此引起其他病員不滿,讓其資金出現窘迫而好意謝絕。後來,駕駛員一家卻爲逃脫責任,攜款遠走他鄉,從此杳無音信。唯一留下的房産,也早早預謀好,過戶他人名下,法院執行無力無方,讓我預先墊付出來的高額治療費用不了了之,而爲此債台高築。在那段精神、經濟最不堪的困苦裏,連外人,包括朋友在内,都給了我莫大的支持和鼓舞。痊愈出院回家不久,父親卻對母親說起,異父異母哥哥曾借我錢的事。話似不經意,卻讓我頃刻間渾身冰涼,如掉冰窖。他應該是擔心大難之後的我,萬一出現了意外,無人償還,才那樣提醒了吧。我随後把錢還給哥哥時,他很驚訝,怎麽也不肯接。我執意要還。他很生氣,說我怎麽非要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首先想到還錢。他雖然不寬裕,也不緊缺區區這點錢。我無法說出緣由,隻能笑笑說,沒事,沒事,我能周轉過來。   父親時常喜滋滋地在人前說,我這女兒性格可好了,很随和,很大度,啥都不計較。每每聽到這樣的誇獎,便感覺到一種鑽心的疼。不是我不計較,恰恰相反,年幼喪父 ,随母颠沛流離,外表開朗豁達,内心、感情極其敏銳、細膩、善感的我,比父母健全,家庭圓滿的,倍加渴望得到發自肺腑的溫情,更在乎細微末節的關心、關愛。爲了孤苦伶仃半輩子的母親能有個伴,爲了維持這個好不容易組合在一起的特殊家庭,避免出現絲毫分歧和争端,我沒了自己的個性、空間,喜好,甚至不惜放棄和割舍讓我遺憾了一輩子的上大學機會和初戀感情。除了做個溫順的乖乖女,我似乎别無選擇。好在,母親一直懂我良苦用心。外界都說,我也時常想,如果沒有這些所謂的寬容、大度,這家人,能一起走這麽長,這麽遠麽?我爲自己多年來的委曲求全感到悲哀,也感到欣慰。   司法戰線上意氣風發的繼父,退休以後,身體每況愈下。風燭殘年,醫院便成了半個家。異父異母哥哥遠在他鄉,姐姐因爲醫療事故而緻身體虛弱不堪。姐夫、老公忙于事業,隻有我和姐姐輪換守護在床前。整夜守在病床不能合眼,次日,洗個冷水臉,強裝精神抖擻,趕到單位上班,是家常便飯。别人羨慕不已地對繼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呢,你這女兒真好。繼父笑呵呵地說,是呵,是呵,我這女兒一直很孝順。 看到我不厭其煩地給父親喂飯喂水,端屎倒尿,洗臉、洗腳、擦身,無微不至。鄰床病人高薪請來的護工對我說,你要是護工,定是非常細心、溫柔,做得最好,最受人喜歡的護工。父親那邊的親戚朋友都說,我這樣不嫌髒,不怕累侍侯着,就是自己親生孩子,也未必能夠做到,他(她)們爲此感動,并深受震撼。我淡笑無語。自己的所做所爲沒有絲毫牽強、僞裝,更沒想過要得到誰的回報、認可或贊譽。隻求心安、無愧。茫茫人海,芸芸衆生,父親與母親,與我,終走到了一起。盡管一路磕磕碰碰,風雨兼程,卻不離不棄,攜手走過了近二十年歲月,是多麽彌足珍貴的緣。我願意做父親的貼心護工,隻希望這相伴相随時光,久些,久些,再久些。挺過這冬,就是春暖花開的2014年了。與父親十指緊扣,我流着淚祈禱。   2013年12月21日這個冬夜,冷得刺骨。或許是源于父女之間最後再看一眼的心靈感應,離開片刻,卻一陣陣莫名心悸的我,又匆匆返回父親身邊。尚未落座,氣若遊絲的父親,在我的目瞪口呆裏,掙紮着喘出長長的最後一口氣,倏地停止了呼吸。   我沒有哭,輕輕抱起依然溫熱的父親,象往常一樣,細細地,從頭清洗到腳。漸漸冷硬的身子,透出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生愛幹淨的父親最喜歡的味兒。穿上的壽衣,質地柔軟,厚實。冬夜的風,凜冽地啪打着窗棂。紅毯覆蓋着,安放在屋中央的父親,熟睡般平靜的臉,在搖曳的燈影下,泛出暖暖的光。 2014年1月13日 [ 本帖最後由 清風盈袖 于 2014-1-15 08:41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