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接着一天
王克楠
早晨六點鍾,就被急促的電鈴鈴聲驚醒了,我用一隻手支撐着身體,取過來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趕快接,電話裏是朋友B君的急迫迫的聲音“克楠快起,A住院了,我們趕快去看他!”沒有錯,昨天晚上A君還和我們幾個詩友在一起喝酒,喝得很爽,直到午葉時分才戀戀不舍地各自分手回家。趕快往醫院!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的他。他躺在床上安靜得像隻小貓,和昨天晚上飲酒張狂形成了強烈對比。妻子去年5月份與他分手,離開了她,伺候他的是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說,哥哥得的是心梗,早晨五點多鍾突然給他打開電話,說心髒不舒服,讓找救護車,就來了。
我的到來顯然是對A君很大的安慰,我輕輕給他說了幾句,就現場給詩友們打電話,安排輪流值班事宜。朋友一場,總不能總是在一起分享喝酒吟詩的快樂,身體有了毛病,應該第一時間趕到才是。好哥們真的是好哥們,不久,六七個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了,有一位哥們甚至推掉了單位的公差。輸液輸了一上午 ,A君的病情穩定了,哥幾個的情緒也松弛下來,就有開玩笑的,“哥們得好好活着,諾貝爾那個詩歌獎沒有得到之前,哥們誰也不許蹬腿吹燈。”說歸說,在場的氣氛并沒有輕松起來,因爲從馬來西亞起飛的那趟班仍沒有下落,150名同胞啊,哪位上飛機時不是喜笑顔開的,誰知道飛機會飛丢啊?像是小孩子的沙包被扔丢了,是誰扔的呢?飛機長大了,不像小孩子會迷路,可還真的迷路了,無論飛機還能不能飛回來,如坐針氈的親友們幹巴巴地看着天空,等待着,天空是承載詩歌的地方,如今承載了焦慮。
實際上,在醫院裏的詩友們有五個人參加了昨天的鄉村采風活動。這次活動是幾個月前安排好的,本來因爲馬來西亞的飛機失去聯系的事情,活動欲推遲,但聯系鄉村的詩友執意不肯,說下周老鄉就要到重慶打工了,你們要來,就按計劃來。于是找了一輛中巴,七八個人邊說邊唱來到了西部山區的這個尚存明代城堡遺迹的小山村。城堡确實已經很破舊,隻有殘存的不到一米高的城牆和一些殘磚爛瓦,能激起大家詩歌激情的是山野之風,山是野的,樹是野的,小溪裏清油油的水聲是野的,在山坡上遊來蕩去的雲彩是野的,當然更野的是這些不甘城市寂寞的老男、中男、少男的心。城市雖然喧鬧,但心底卻不免寂寞,于是,這些除了有自己的正業職業并且堅持寫詩的人,就喜歡到山裏去,到石頭幹打壘建成的房子裏喝酒吟詩,放飛心靈。說是要放飛心靈,心在心床上安着,飛高也不容易。
大家在一起喝酒唱歌,每個人都表現出來很幸福。其實,我知道幾乎每個人或大或小都有不幸福的那一面,隻不過見面後,都把不幸福的那一面按着,不讓它浮出水面。B君的女兒是去年跳樓自殺的,一個在大學舞蹈系在校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那天,在父母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居然推開了32層樓的窗戶,然後像燕子一般飛了下去,在樓下的停車場水泥地闆上塗抹了一朵桃紅。女孩子沒有留下遺書,不知道是什麽事情竟然使她産生輕生的念頭,莎士比亞《哈姆雷特》裏有台詞:是活着,還是死去?小姑娘選擇了死去,給她的同學們,最重要的給她的父母留下了不盡的傷悲,父母都過了50歲,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恐怕老兩口要孤獨地度過失去女兒的晚年了。小姑娘跳樓前沒有遺書,隻是在A4紙上畫了很多的桃花,還塗着顔色,紅的,綠的,紫的,誰也無法解讀綠色的桃花是什麽意味?朋友中隻有很少幾個人知道B君的女兒跳樓自殺的,這樣錐心的痛苦是沒有人可以分擔的,除了時間,沒有什麽可以醫治失去女兒的創傷。B君多才多藝,除了寫詩,唱歌唱得甚好,尤其是陝北民歌,原汁原味的,一下子能把人拉到黃土高原。有幾個月聽不到他唱歌了。今年春節過後,他又開始積極參加詩友聚會,看起來他是想通過聚會淡化心中的憂傷。聚會的現場,又可以聽到他高亢的歌聲了,不過,我從他的高亢裏聽出了些許的蒼涼。
詩友們在山村玩得很開心,很盡興,從山村歸來,意猶未盡,詩友C建議去剛買的大房子“暖房”,并順便排練我寫的詩劇《屈原》,于是,幾個人興緻勃勃地來到了他在城市南部的南湖邊買的大房子,房子确實很大,将近180平米,還好,他的女兒和妻子沒有在家。C君沒有起火燒菜,就從小買部買了幾個涼菜,幾個人接着中午的酒興接着喝,接着瘋。瘋得差不多了,又想起了演練我的詩劇《屈原》助興,劇中人物有屈原、楚懷王、桑、書童、神靈、智慧者等,除了屈原和屈原的女弟子桑是正面人物外,其他幾個人都可以借題發揮,借着酒興臨時改詞(詩句),考慮到A君平時就不苟言笑,就讓他演正面人物屈原,其它劇中人物,誰高興選那位就選哪位。劇中屈原的女弟子桑這個人物,平時都是由女詩友陳雪雪擔任,但是昨天就打不通她的電話,現在還是打不通,大家猜出來她可能又遭受了家庭暴力。雪雪寫的詩歌很輕靈,很唯美,但是她的家庭生活卻像是一部恐怖片,雪雪就必須周期性地接受來自丈夫的大巴掌擊打,是她的家常便飯。這位丈夫是警察,在外面很光鮮,無論是掃黃,還是打非,總是沖鋒在前,英勇無比,回到家的丈夫照樣兇悍,尤其是喝酒之後,肆無忌憚地指使陳雪雪做這個,做那個(包括性),稍有怠慢就會被暴打。娘家人知道後,支持她離婚,但是雪雪放不下自己年幼的兒子,還有,丈夫每次暴打她後,第二天總會寫一個言辭極爲誇張的“悔罪書”,表示以後再不這樣了,以後會出現一兩個月的和平時光,過了這一段,丈夫一旦喝了大酒,又會暴打她。
今天,陳雪雪來不了,就由B君客串三闾大夫的女弟子桑。B君今天格外興奮,他捏着嗓子讀台詞,一場正劇就有點滑稽喜劇的特點了。幾個詩友瘋到了近午夜,都有些倦了,好幾位已經接到了妻子催促回家的電話,就散了。散之前大家沒有忘記幫C君整幹淨了房間,分别擁抱了他,謝謝他的大房間,并約下次還來這裏瘋。C君笑着說,“還來我家啊?門也沒有!”幾個人就笑着下樓,在樓下望着陽台上的影子揮手作别。本來是一場幸福的記憶,誰也沒有想到今天早晨A君就出事了,雖然昨天那兩場酒,就數A君喝得少,在醫院,參加昨天聚會的詩友分明感到有一份難逃幹系的責任。
C君主持醫院值班護理,由于我和B君昨天喝酒比較多,而且今天早晨來醫院早,就讓我倆下午回家休息,派我倆明天全天候在醫院護理。于是,我和B君被趕了回來,回到家打開冰箱,沒什麽菜了,就到菜市場買菜,順便買點排骨。母親總是來電話說,人過五十歲,就需要補鈣,并且提示吃鈣片不如煲排骨湯。于是,我買了茄子、蘑菇、豆腐、白蘿蔔,走到肉食攤位,平時老是買她的排骨的笑眯眯的大嫂沒有在,她的攤位是一個空白,而她攤位兩邊攤位的生意紅紅火火。隻好在相鄰攤位買了排骨,不由就問攤主,笑眯眯大嫂爲何沒來?他沒有擡頭,爲另一個顧客切豬前腿,順便答了一句,“有三天沒有來了,她的丈夫出車禍死了,她要處理後事。”我大驚,好好的人,怎樣能出車禍呢?雖然我沒有見過大嫂的丈夫,但看着她整天笑眯眯幸福的樣子,想她的丈夫一定是一位知曉疼老婆的好男人。可是?世界沒有那麽多的可是;爲什麽?世界上也沒有那麽多的爲什麽。
回到家,無精打采地做飯,吃飯,然後把昨天去山區采風的照片複制到電腦上。照片裏的風景是美的,照片裏的詩人們是生機勃勃的,照片外的風景卻是有些不堪,照片外的詩人們,這十幾天恐怕要輪流護理躺在病床上的詩友了。爲什麽會得病,我知道怪不得詩歌。很多人說如今已經不是詩歌年代了,誰還在寫詩,不是瘋子,就是傻子。可是,我所在的城市,依然有二十幾詩友在工作之餘寫詩,朗誦詩,讨論詩(還有詩歌沙龍),幾乎每年出一本本市詩人詩歌年選,詩歌是詩人血管裏的血液,你不讓血液流動都不行。我也是在這樣的詩歌氛圍裏寫出了詩劇《屈原》的,寫罷,貼到了“映像詩歌論壇”“中财論壇”“西部作家論壇”等幾個網站,毀譽參半,支持的說,屈原是中國的一面鏡子,當下的中國太需要屈原精神了。反對的說,郭沫若大師早就寫過話劇《屈原》了,你小子還能超過大師?我知道自己未必能超過大師,但是大師是一個高度,總是預備着被後人超越的,何況像郭沫若這樣有鮮明人格缺陷的大師呢。
下海經商獲得成功的弟弟也勸我不要再寫詩了,可以去他的公司做點事情。弟弟說,人總得吃喝,詩歌能當飯吃嗎?乍聽似乎有理,但是又分明沒有道理。現在的我,滿腦子想的是詩友A君是否可以完全康複,還能不能寫詩和朗誦詩歌。世界上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活法,詩歌是生活在我這個小城裏的詩友們生活的組成部分,一旦不能寫詩和朗誦詩歌了,生命的質量就會大打折扣,可是,又有誰的生命能夠做到閃亮地登場和完美地結束呢?
什麽是生活,生活就是一場讓人捉摸不透的陰差陽錯。昨天,我們還興高采烈地采風,今天就有詩友病卧在床,一天,就這樣接上了一天,形成了大的反差,對于這樣的結果,接受也罷,不接受也罷,日子就這樣過着。今天的後面是明天,明天的後面還有明天……無窮無盡,隻不過有的人歡樂,有的人憂傷而已。
于2014年3月17日于楠室
[ 本帖最後由 王克楠 于 2014-3-22 07:57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