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迎風

說你是一座城,可你沒有林立的高樓、寬闊的街道、如梭的車流、多彩的霓虹,沒有繁華與喧嚣,沒有擁堵與忙碌,沒有世俗與塵埃,你是那麽澄明、樸質和淡雅。

但你确乎是一座城。

縣志記載:分州古城位于有“世界上最大城堡”美稱的墊江鶴遊坪(鶴遊鎮)上,是古涪州分州府衙所在地。坪的四周設有三十六道大卡、七十二道小卡,卡卡相扣,十分壯觀。古城内有劉伯承療傷的雙桂灣、官府衙門、城隍廟、周軍堂、文書院、喊冤橋、四王廟等曆史文物古迹。

全國風景名勝專家,《中國旅遊手冊》和《中國風景名勝大全》主編王志方先生初步考察了鶴遊坪後評價說:“像鶴遊坪這樣方圓250多平方公裏的古城堡,像鶴遊鎮這樣雄踞‘台地’古城中心的‘城中城’和州府衙,在全國可謂絕無僅有!”“這裏可算是世界上迄今爲止發現的最大山寨式城堡。其特點:一是城堡面積大;二是城中有城。”

我就是沖着這“絕無僅有”和“世界最大”而去的。

十月小陽春的陽光是溫暖甚至是火熱的。如果從涪州出發,轎車急速行駛兩個小時達到墊江縣的鶴遊鎮,再颠簸半小時的泥石路,在一個三面低窪中間隆起的寬闊“台地”。你,一座小小的分州古城就像一個美麗的鄉村少女被揭開了塵封經久的神秘面紗呈現在眼前。

你就像掩埋了億萬年的恐龍化石,皮肉、内髒皆已腐化成了塵土,隻留幾根硬硬的脊梁和肋骨撐起的骨架,它标志一種存在,不容置疑的存在。斷岩破敗、斑駁陸離的城牆,怨婦般孤獨矗立的城門,被稱作老街的青石闆小徑,隻留下幾級殘缺而光滑的衙門大門口石階,一排溜斷頭缺胳膊少腿的花崗岩菩薩,凝聚古人智慧的寬闊幽深的隐形排水溝,古井,垂老枯竭的古黃桷樹,舞獅壩,皇城廟,都見證着一座城的靈魂正在秋日的陽光下散發着靈異的光,直侵我的心髒和靈魂,牽動我的神經、思維、記憶和聯想。

方圓250多平方公裏在我目擊所能到達的,就像是一個傳說,我所看見的僅僅是沉睡着的一個小小村落。

零星散亂的磚混樓房,樓房上爬滿藤蔓,葉子已然顯出枯敗的迹象,但依然還在倔強地發着嫩芽,開出金黃燦爛的花朵,乒乓大的,碗口粗的,球形的,葫蘆狀的青翠的瓜果如頑皮的孩子在秋陽裏悠閑地蕩着秋千。稻子早已收割,但稻田裏不是像其它地方秋後的稻田滿是枯敗荒蕪和腐爛;又一茬稻子長得很茂盛,彎腰的稻穗顔色開始變黃;穿着花花綠綠各色衣服的稻草人站崗似的紋絲不動;一群又一群麻雀、烏鴉、喜鵲、畫眉在田裏追逐着,打鬧着,那裏成了他們的餐桌,也是他們的樂園,有的還調皮地站在稻草人頭上,耀武揚威的唱歌跳舞。

偶爾從一個小巷子裏竄出兩個追逐的毛孩子,尖叫一聲,嗖地一閃就不見了身影;窗邊站着,門旁立着,一個或是兩個老人,好奇地望着我們這一群如外星來客,呆滞,冷漠,與這美好的秋景似那麽的格格不入。大多的房門緊閉,有的門前已經荒蕪,窗棂已經脫落,牆壁斑駁的苔藓發出一股股潮濕和黴變的冷氣。台地最高之處有一所分州小學,正在重建,村委辦公樓擺在大路邊,一個籃球場和一副乒乓球台桌,顯示了一點現代的氣息,偶爾見着村裏二層小樓屋頂上的電視接收器和太陽能熱水器,它告訴我們這裏除了一條唯一的泥石路與外界相通之外,還有另一種形式與外界文明緊密相聯。

城,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不管它有多麽的古老,何況這個城中之城距今也才二百多年而已。兩百年,在這座小小的分州城到底發生過什麽樣的故事?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想象,可以發散,可以推演。

我站在分州小學校園内,爲這個方圓十來畝的最高台地而驚喜,裏面綠樹成蔭,環境清幽,陽光從稀疏疏的樹葉間滲漏下來,滿地的碎金流銀,還一個讓人流連的世外桃源。極目遠眺,四面集鎮的高樓盡收眼底,低頭查視已經廢棄欲墜的南城門,不覺有一種世事難料的滄桑落魄。過去,這裏本是讓人仰視的“雕欄玉砌”,可惜故國不堪回首秋日裏。

城下一條小溪從東門繞城而過,流經南門蜿蜒奔向西門遠去漸入了夕陽深處。那不是人工開挖的護城河,而是一條天然的溪流,溪水依然明亮,像一條綠色的腰帶纏繞在古城豐滿圓潤的肚子上。讓人驚訝的是河裏居然有魚,因爲河邊盤踞了三五群靜心垂釣的人,久違了這樣一幅秋日垂釣圖。

也許正因爲這個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當時的築城者才選取此地爲府衙居所。傳說張獻忠攻入重慶,四下選取立皇城之地,他派出的一個将軍到了分州,見了這座城中之城,非常滿意,于是去走訪一位當地農婦,問在此立皇城立不立得。沒想農婦耳背,她沒聽明白将軍的意思,恰逢燒飯瀝米還沒到火候,就說,瀝不得,瀝不得。于是将軍打道回府報告此事,張獻忠也因此絕了此念。我想,如果傳說屬實,那這個“世界之最”應該記入史冊,也應該不會被埋沒太久,更應該輝煌至今。

有的說,城毀于“破四舊”時期,我想那絕不僅是特殊時代革命的疤痕,它其實更多是由于時代變遷的淘洗使然。曆史跟自然一樣,優勝劣汰和物競天擇,那是一個客觀規律。

四道城門隻有東城門保存最爲完整,進出城的古道至今仍然被村民沿襲,向下直墜入百十仗深的鹽溪溝,鹽溪溝上遊已經修了一個高高的大壩,那是當今市政十二五規劃的惠民工程之一,投資三十個億即将建成的鹽溪溝水庫。水庫建成後,可以解決千百年來鶴遊坪和坪山兩個大鎮缺水的問題。如果這個水庫早修200年,張獻忠在此立皇城的念頭就會變成現實,那麽他有了根據地,他會不會敗得那麽快敗得那麽徹底呢?也許湖光填四川的曆史也将改寫了。

時間如流水,亦如大浪淘沙。曆史的沉澱成了永恒,但曆史從來就沒有如果。惜古思今,前車不忘後車之師。把握當下,心念起,風雲動,别讓遺憾在曆史裏風幹成燭,然後讓後人點燃淚化成風。

我是從鄉下走向城市的。城市的繁華牽引着我從小的目光,我夢想,我追尋,當我占據和擁有,将城踩在了腳下,我心卻空濛而彷徨了。

我喜歡逃離城外,站在高搞的山野,遠眺一座城。就像站在一個角落,細細打量一個漂亮女人,她的華麗的衣着,打了粉底的美麗容顔,她的起伏的骨架和血脈暗湧的血肉,她的過去,現在和将來,他的繁盛、灰暗和衰敗,都在我深邃的眸子裏不可逃遁。我有一種“識盡廬山真面目”的豁達和優越,我也有“跳出深山看華城”的灑脫和不羁。

一座城,我隻能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