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陇中,要想养骡马,苜蓿是少不了的。
但我知道,苜蓿这东西来自西域,并不是本土所产。骡马来自哪里?估计不错的话,也同样来自西域。在很多年的岁月里,陇中广袤的山地其实不过是一片荒榛野莽,那些粮食和蔬菜,也不过是荒地开垦之后的产物。现在,陇中之地被称为“中国马铃薯之乡”,其实洋芋真正的故乡是美洲,是哥伦布的发现。陇中之地种苜蓿,当然也是农耕时代的事情了。
在陇中,最耐旱的植物莫过于苜蓿了。不管是山梁上,还是河沟边,也不管是二阴地,还是阳坡地,都有那么一大块苜蓿,墨绿墨绿的,装点了几近荒凉的村庄。只有苜蓿嫩嫩的牙钻出草皮,才令人相信春天真的来了。春天来了,就可提着篮子去掐苜蓿。但那时苜蓿是社里的苜蓿,是随便不能掐的。日落黄昏,家家屋顶上升起了炊烟,从小学校里刚刚回来的我就撂下书包,提起篮子,装作是铲猪草的样子,悄悄潜伏到离家不远的一块苜蓿地里。确定远近无人,就开始大把大把地掐。不一会,篮子满了,就将一把蒲公英罩在其上,万一碰见人,就说铲的是猪草。
当一篮苜蓿提到家里时,饭锅里的水早就开了。母亲在我冒着汗的额头上摸了一把,就开始择苜蓿了。那一晚,包谷面糊糊里漂着几叶新绿,一家人吃得满口余香。
包产到户的时候,家里分到两块苜蓿,掐苜蓿就不必躲着别人了。将嫩苜蓿煮熟了,调上胡麻油,淋上醋,吃起来更是鲜美。更多的苜蓿做成了浆水。新鲜的苜蓿做成浆水炝锅,可吃搅团、馓饭,亦可吃雀舌面。最好是浆水长面:面擀得如纸薄,切得如丝细,下在沸腾的锅里团团转上几圈,捞在碗里,调上浆水,倒少许面汤,放一撮胡萝卜韭菜腌的咸菜,搁一勺油泼辣子,就吃得满头大汗。吃了一碗,还想吃一碗。似乎有了苜蓿,贫困的日子才有滋有味。
四五月间,苜蓿扬花了,一片紫色的花海。蜜蜂在这里采蜜,蝴蝶在这里飞舞,连土拔鼠也在这里打洞安家,生儿育女。苜蓿好营养啊,苜蓿长高的季节,骡马们肥壮,土拔鼠们也肥得流油。正午时节,大人们睡午觉。孩子们就会来到苜蓿地里,因为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蝴蝶。如果运气不错,小半天就可以抓住好几只。最多的是白蝴蝶,不稀罕,其次是红蝴蝶、黄蝴蝶、黑蝴蝶。物以稀为贵,因为黑蝴蝶少,谁抓住一个,就会引来伙伴们的惊叹。抓了蝴蝶捂在兜里,过上一会看,蝶翅上的粉都掉了,放飞,却再也飞不高了。抓蝴蝶玩腻了,就去灌土拔鼠。刚下过大雨,树坑里积水很多,用水桶舀了,对着苜蓿地里的小洞灌下去,土拔鼠就会喘着粗气凫上来。土拔鼠玩腻了,捉去喂猫,猫却不待见——它愿意自己在苜蓿地里捉了吃。
苜蓿花儿快要败了,就要杀苜蓿。不知为何,老家人将割苜蓿叫“杀”,大概与“杀青”是同样的道理吧。“杀”苜蓿须将镰刀在大青石上磨得锋利,还要随时备一个砂轮,以备随时磨,随时割。长高的苜蓿身杆筷子粗细,割上一会,镰刀就老了,砂轮儿打磨一下,才能继续割下去。割苜蓿是个吃力活,割上半天,一不小心手心就会磨起泡。父亲的经验是攥紧镰把,站直身子,高抬猛拉,苜蓿就纷纷倒下。“杀”倒的苜蓿束成一个个束子,攒在一起晒干了,就是最好的饲料。
冬天里,晒干的苜蓿在铡刀下铡碎了,就给骡马们的改善生活。骡马们吃腻了干麦草,一看见苜蓿,就感激得“咴儿、咴儿”地叫。因为苜蓿,它们不至于瘦得太厉害。第二年,那些解冻的黄土地还要等它们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