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堵牆醉倒之前
那一年,一個姑娘從幾裏外的村子被接來,嫁給張姓人家,成了張家少奶奶。大家都叫她少奶奶。
像天空中落下一滴雨,沒有在深潭激起一點波瀾。她被瞬間吞沒,融合,融進村子,融進家族,融進男人的喘息中,被牆擋住,被屋頂罩住,被炊煙拴住,被男人并非有力的臂膊牢牢縛住。
村子像一隻古老的酒窖,少奶奶像是添進其中的一粒酒曲或是一顆糧食,與其他的物事混在一起,安靜地待着,似乎在醞釀,等待,甚至連等待都沒有。
一切都是慢的,——風是慢的,雨是慢的,炊煙是慢的,就連豬在牆上蹭癢,就連男人女人在黑暗中發出的喘息聲也是慢的。慢,成爲刻在一個村子身上最爲顯著的符号。
這個村子叫東曹家廟,是魯西北平原上一個僅有三四百口人的小村莊,在《續修平原縣志》舊地圖上它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像一顆痣,一粒米,一個遺留在少奶奶家玻璃窗上的舊瘢痕。
村子名稱的由來在縣志上沒有記載,據說與一座廟有關,是曹家的。奇怪的是,村子裏如今沒有一戶人家姓曹,曹家像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村子裏蒸發了,連同那座廟。即使沒有廟,村裏死了人還是會繼續以前的傳統,孝子們列成隊,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蛇,蜿蜒到村頭廟的位置去哭拜,俗稱上廟。吹鼓手吹出長長的調子,像是從唢呐的孔眼裏伸出一支長長的鈎子,要把人的心頭肉鈎下來,作爲一種祭禮,在活人和死人之間完成某種隐性的連接。
少奶奶喜歡看上廟出殡行祭這種死人折騰活人的熱鬧,每每呲着一口黃牙,偶爾落下幾滴淚,瞬間又能笑出聲來,笑話哪個女婿行祭轉錯了方向磕錯了頭,或是被長長的孝衣絆了腿腳。有時候她會興沖沖地跟到墳地裏,從花圈上摘下幾朵漂亮的紙花,插進酒瓶子裏,當成一種擺設。有時候她會和孩子們一起,搶主家分散的點心,搶到一塊,丢進嘴裏,嚼得喀哧喀哧響。
少奶奶住在貫通村子東西的大路邊,屋後有幾棵柳樹,夏天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黑白斑點頭上長有須子的老牛在樹上爬,小個子面蟲兒綴在一根細絲上慢慢蜷縮身子,麻雀從樹上飛到屋頂,又飛到路邊的柴垛上,對着少奶奶屋子後窗叽喳,像是發現了什麽秘密。
少奶奶剛嫁來時,村裏有好事男女們夜間去後窗戶下聽房,把少奶奶和少爺爺在炕上折騰的事當笑話講。少奶奶從來不惱。開始還紅臉,後來皮糙肉厚臉也不紅了。
據說大集體的時候,少奶奶把從地裏偷來的玉米棉花放進褲腰裏,或是綁在褲裆裏,走起路來像一隻笨腿笨腳的鴨子。有人使壞要摸她,說看看幾尺裆了,有蛋沒蛋。少奶奶一通哄罵,掙脫了事。
據說鬧運動整人時候,村幹部讓少奶奶揭發,少奶奶裝瘋賣傻,會場笑成一團,村幹部氣得不得了,拍桌子讓她滾。她拍拍屁股放了個響屁下台。
少奶奶愛串門子,據說村子裏少有她到不了的人家。然後她把聽到的東家長李家短彙聚成一鍋粥,把長長的冬夜灌醉,連同那一堵堵蒼老的牆。
對此,一堵牆在醉倒之前,一直保存着清晰的記憶,在某個黑暗的格子裏,或是某個表面并非光滑的節點。在它身上,那些具有記事功能的溝回就像留聲機唱片上的凹槽,一圈圈,一道道,一天一天,慢慢布局,刻畫,累積,與那些磚頭瓦塊麥草泥土蜘蛛蝸牛連同少奶奶随手甩出的清鼻涕一起,構成一堵牆特有的記憶紋路。
太陽升起來,将一堵牆照亮,呈現出屬于村莊的緩慢與溫存。一株纖弱的狗尾巴草在牆頭上随風搖擺,一隻覓食的流浪狗偷偷溜進少奶奶家的院子,栅門上的鎖頭鏈條低垂不動,長尾巴喜鵲在屋瓦上撒下一泡灰白色的稀糞,這些林林總總被刻進一堵牆,構成一堵牆的部分記憶,向這個世界呈現出屬于自己的節奏與力量。
在一堵牆醉倒之前,更多時候,其實你根本沒有真正進入一堵牆,而僅僅在它的表面遊移,就像一隻螞蟻偶爾在一堵牆身上經過,就像屋頂上的炊煙永遠不會纏繞牆頭上的狗尾巴草,就像一尾魚永遠不會遊進一棵樹的根管,即使在某一天,蜘蛛蝸牛們的肉身變成一堵牆的構成元素,即使少奶奶的清鼻涕化成蛇皮一樣的鱗片随炊煙飄走,即使那棵黑身子柳樹離水面和一尾魚那麽近。
在一堵牆醉倒之前,幾乎沒有人會懷疑它終有一天會醉倒,就像沒有人會懷疑少奶奶在村子裏的輩分。
少奶奶在村裏輩分最高,她的高輩分來自于她的男人少爺爺。少奶奶比少爺爺年齡小好多,給他生養了三個閨女。對于少奶奶的輩分和生養曆史,一堵牆比風更清楚。
少奶奶家門前有一口灣,灣邊有一口井,井口蓋着一塊厚石闆,每天早上和傍晚,村西頭的幾十戶人家都來這裏挑水。用的是普通的木扁擔和白鐵皮水桶,用鈎子鈎下去,将水提出來,擔到肩上,灑下一路水漬。
少奶奶家院牆不高,挑水經過的男人們看見少奶奶拖拉着鞋子敞懷蓬頭出來倒便盆,能聽到少爺爺響亮的吐痰聲和操娘日伯的罵聲。有時候少奶奶也對罵,然後少爺爺追着打,院裏子雞飛狗跳。少奶奶跑得快,一直跑到大街上,看看少爺爺不追了就回過身子跳着腳罵。
在少奶奶的罵聲中,少爺爺一命嗚呼,三個閨女慢慢長大。大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二女兒三女兒分别嫁人。後來大女兒有了一對兒女,少奶奶名正言順當了奶奶。當了奶奶的少奶奶威風不減當年,經常和大女兒對罵,有時候在院子裏,有時候坐在大街上。罵聲像一條抛物線,起起落落,内容幾乎不重樣。從太陽落山一直罵到星光燦爛,罵到一堵牆變成一個長長的黑影,像一隻伺機待動的獸。然後少奶奶用力擤一把鼻涕,自己起身拍屁股回家,有時候被孫子孫女拉回家。第二天,少奶奶歡喜如初,像是腦子裏有一塊神奇的橡皮擦。
後來少奶奶與大女兒分家,一個人單過,住在兩間坯房,與大女兒一家一牆之隔。孫子孫女先後成家。孫子先是在北京當門童,後來認了個幹娘,支了個攤子賣炒貨,找了個河北籍媳婦。少奶奶不厭其煩地和鄰居們訴說孫子孫媳的好,說孫子在北京賣炒貨能掙好多錢,說孫女在方便面調料廠工作,帶回來的料包煮面條有多好吃,說得兩眼冒光,說得那堵牆都要醉了。
再後來,少奶奶得了腦血栓,嘴有點歪,眼有點斜,走路拄上了棍子。她已經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生産不了糧食,做不了飯,得靠女兒天天送。村子裏安靜了許多,再也見不到少奶奶串門子,再沒有人擔心少奶奶爲讨要低保罵街。大家猜測,可能是因爲她的腦子得病後不太好使,罵人的通道被什麽東西堵塞了,或者是她和村子之間,和女兒之間,和這個世界之間的某些矛盾被那個橡皮擦消除了,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今生今世少有的諧和與通融。
在一堵牆醉倒之前,少奶奶習慣沿順時針方向從胡同轉到大街上曬太陽,看車子響着馬達從街上飛過,塵土和油煙味濺了一身一臉,在孫子孫女回來之前,她以這種方式體會外面的世界。
今年夏天,那堵牆終于醉倒了,磚頭瓦塊吐了一地,像一堆屍體,阻礙了少奶奶進出胡同的腳步。對此,沒人說什麽,好像這本來就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什麽大驚小怪。作爲罪魁禍首,那場雨并未招來少奶奶的罵聲,因爲她知道,那場透地雨生生救了地裏的苗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