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14 編輯 <br /><br />
朋友遠道來看我,請她飲自制的糖桂花。友飲而不評,我知道錯把己所欲便施于人當最好的招待了,不再請她喝第二杯。晚間按捺住長聊和難眠,翌日是重陽節,我們要去登山。
如同去做客,黑蕾絲裙,肉色褲襪,襟上簪花的白色春秋小外套,如此着裝明擺着才不管藤刺灌木會挂壞衣裳。朋友是錦,無需添花,一襲深藍色棉質長裙保暖耐草漬,足夠去谒見秋山。兩個向來素面朝天,笑說清清爽爽跟天高氣爽很搭。不喜歡脂粉香的我喜歡花草香,可惜前些天驟暖,幾日就開敗了一季桂花,不知山上有何秋香?
找了山民問路,才知上山的路和十多年前不一樣了。此山雖不高,但很陡,我當年幾乎是攀着松樹上去的。如今都是盤旋的水泥路,上山不需攀樹扯藤了,看來早上那番穿戴反倒英明。山路平坦悠長,走了多時,還沒有任何離登頂不遠的迹象。反正爬山是鋪墊,和朋友相處才是主題。緩緩走慢慢行更能嗅得浮生半日香,讓自己心安理得成順水的扁舟,從流飄蕩,不辨東西。走這樣的山路不需遵循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的老黃曆。朋友來自黃山,卻素來不慣疾走,這回撿了便宜還賣乖:“這哪裏是爬山,分明是走山。”我心裏的擔憂卸掉了,便專注起山景來。 山上的黑松蒼翠欲滴,倒是夏日飄舉的芒花衰敗出秋的意思,千裏光的黃朵訴說着秋日花語。路邊一種竹葉形的碧草玲珑得可愛,我忍了又忍,還是掐了一莖在手。朋友不像我,她隻用眼而不用手。轉了幾道彎,一株臨崖的松樹有些黃山松的風姿,我便用手機拍。朋友這回是用手而不用口,忙着幫我跟松樹合影。盡管太陽躲在雲層裏,也不覺天涼。有幾個男子提着鳥籠大步流星走上山去,我們頭頂上的鳥聲稠密起來。若說是穿行在山路上,不如說是穿行在鳥語裏。朋友告訴我鳥聲中還有哨聲,那哨聲模仿雌鳥,是專門誘惑雄鳥的。我還以爲是剛才的籠中鳥在唱歌呢。朋友幹脆給我上起課來,說那鳥籠裏是有隻叫口好的媒子鳥,畫眉都善叫,即便不鳴,在捕鳥人哨聲的挑逗下也會一展歌喉,籠外的畫眉聽到籠中鳥的叫聲,憑着好鬥的秉性會沖進設有機關的籠中。她老家那裏也上演這樣的把戲,那哨聲怎麽逃得過我這自小在父親飼養的畫眉聲中長大的朋友。了解到這些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無論如何有一技之長的鳥兒确乎不幸。接下來的是沉默,眼和腳都量着路。
路是足譜,或是訪談錄。修路時水泥未幹留下的貓犬類的梅花印,還有鳥禽的竹葉印是路的印章,落花落葉本是路的插圖,轉眼成了花泥葉土,就讓獸蹤鳥迹還有人來書寫路的内容。剛過去的那撥人開着車往山上奔,訪山卻不做記錄,如此神遊真輕巧。我們是真的走累了,就地坐下,喝起礦泉水來比飲茶還香。
不遠處有醒目的白花,猜是茶花,湊近驗證,白瓣黃蕊,果真是野茶花。蜜蜂們忙來忙去,我坐回原處,怕驚擾那些小飛蟲。剛才一路是上行的水泥路,走長了,腳後跟隐隐生疼,朋友坐在那裏懶得動,想必她腳後跟比我還疼。腳疼,眼睛不疼,我環顧起四周來,見路右側一株草如站軍姿,紅莖柳葉頂端開着不起眼的淡紅花。葉對生,可能是一味草藥。落滿灰塵還惹蜂,莫不是一種香草?貌似在網上考證過的屈原筆下的蘭草,也就是佩蘭,“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中的秋蘭。是福至心靈,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反正疲勞頓消,忙過去連花帶莖,掐了一朵,莖葉花俱香,是佩蘭不假。居然找到了夢中的香草,真不虛此行。
思緒旋轉,記憶啓動,最早看《離騷》是在初三下學期,從堂哥的藏書裏挑來看的,即使有翻譯也看不懂,大抵留下個屈原借自己佩戴香花美草表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的印象。卻被詩中諸多香草迷住了,總想親手植下那些神秘的香草。如今真見到其中的一味,而且憑着佩蘭的香,搞清楚了一些問題。比方小時候有山裏親戚的玩伴在端午節會得到親戚給的香荷包,裏面有白芷、佩蘭等香料。佩蘭在中草藥中被稱爲蘭草,辛平能散結滞,芬芳能除穢惡,号稱散郁結之聖藥。佩戴蘭草香囊針對進入農曆五月後,蚊蟲滋生,毒蟲盡出引起的各種皮膚病确有療效。真趕了巧,若是春天來登山,佩蘭還未開花,我跟它擦肩而過,無緣相識;若是晚些時來,佩蘭花敗盡了,跟它也是見面不相識。即便現在來的是時候,若不是停下來小憩,還是遇而不見。
朋友見我快樂的傻樣兒,說我跟她丈夫一個德性,遇到個可知可不知的問題非要找出答案,不累嗎?她不像我們這樣折騰,但她爲我們找到答案而高興,在能力範圍内還會助我們找答案。多年來她一直站在我身旁,并不是因我比她高,而可以借高遠望。實際上她與我交往倒是因我的瑕疵和癖好,足見她知我真誠,也是個情深有真氣的人。她對我的好,我都照單全收,把接受那些善意看成是我的慷慨,不考慮欠不欠和謝不謝。
以前那麽崇拜屈原和李白,當然現在還感謝他們留給人們的精神财富。以前那麽喜歡問名花草樹木,現在還鍾情着從書籍和網絡了解到的而無緣親見的花木。但此次見了佩蘭的驚喜跟多年來的渴望太不成比例,喜悅的興奮期一過,看着手裏不起眼的蓬蒿模樣的佩蘭,跟我以前想象的“紉秋蘭以爲佩”中的秋蘭不知差了多少綠、香和靈秀。菖蒲全株香烈而秀于佩蘭,芰荷葉花蓬皆香還比佩蘭淨雅,佩蘭是沾了《離騷》的光被詩化後而成了我心目中的聖品。
人們所了解的那些人和物往往是自己想象中的人和物,而非他們本身,正如我仰視的人和物多半是我向往着卻難以遇見或者不可遇見的人和物,因爲距離給人神秘近乎美妙的印象,在追求他們的過程中我給加了很多分。想象,神往,雙重的障眼法往往讓我們低估了身邊人與物的美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