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街

  如果说街道是竞逐繁华、奔走红尘的河流,那么,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条河流便也清浅起来,清浅得质朴、纯净、宁和,白日应有的许多没有了——大胆的招摇、放肆的伪装、高声的叫卖及别有用心的陈列,都在夜的深入之时泯然消隐,使街道天真的孩童一样挚直地袒现心中的愿望、要求……因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打开窗子,从临街的窗口向外探望,饶有情致地咀嚼夜的街道的滋味。

  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第一次搬来这新居的夜晚,他久久未能入睡。想到自己漂泊浪迹半生,直至不惑之年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居室,心中不免有些怆恻,便默默走到窗前,拉开了遮挡一隅私邸的窗帘,站在窗口向外观望。而当他站在窗口向外观望时,他突然发现了夜的街道的奇妙——发现了夜的街道与白日的街道截然相反的情态。因而,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在这幽喁的窗口伫立,探视夜的街道也探视社会的内在,深情有加,仿佛为着某种深深的期许。

  或者说夜的街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如果说有,也只是街道不同时间不同形态而已。但他觉得很有意味,满含着象征暗示,其清幽阒寂,顺畅通达和没有骚动不宁、纠缠不休的伸展,都是为着某种意义的产生或进行某种角度的佐证......一晕灯光便是一种境界,一道树影便是一处神秘,断断续续的行车线既表示阶段的无法紧密,有说明阶段与阶段的必然联系。一旦有人走过,便有节奏产生,或清晰,或模糊,或轻盈,或沉重,却无论怎样都挑战暗夜的死寂和宣示生命的未曾止息——夜的街道才是真正的街道。夜的街道还原了街道的本来面目,也还原了街道的本质,既可以使人了解白日里那么多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争名逐利的不遗余力,也让人确信天堂之门始终的未曾关闭。

  一个人走去了,又一个人走去了......他们将走向何方?温柔乡还是绝情谷?生意场还是憩息地?肉体的放纵还是心灵的皈依?死不悔改还是回头是岸?是夜的深处还是黎明的序幕?夜的街道同样具有多种走向,多种走向提供多种选择和结果。他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尽管对每一路过都注目迎送。在他的意识中,不管走向何方,只要行走在夜的街道,就必定有着某种深邃或某种精微。特别是那些低首垂眉、独自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子的人,不是为百姓的生计忧烦便是为上帝的问题沉重。或者认真思索着灵魂问题。他认为人应该有灵魂,因为有了灵魂末日的审判才能落到实处,否则众多的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报应。他也认为人应该关心灵魂,像禾田除草、林木剪枝那样,可以疏落,却不可以辍止。否则灵魂便将蒙尘积垢,在欲求的侵蚀下丧失本性,最终变得卑微琐碎和肮脏不堪。关心灵魂便是关心生命的全过程,关心贪、嗔、痴的欲求有否放大并相应节制;关心“正见”、“正觉”有否消减并使之强化,照拂灵魂不断净化升华,最终使之变得纯粹和富有神性。因而,在一个冬夜的深夜,一个人从街道缓缓走过时,他深深地感动了......那人的脚步很慢,头微微低垂,一副漫不经心无所在意的样子,而稀落的雪花在他未戴帽子的头上层层叠叠,层叠出冷峻、峭岸和一种庄严的气氛。那时,他真想跑下楼去,拉那人上楼,再泡一杯热茶,两人在品茗的情趣中交流财富与品行的孰轻孰重、善行、恶行的现世果报或上帝应该彼在还是应该此在......他相信那人正在思考这些问题。但他没有下楼,他觉得对路人的打扰是一种唐突,一种不恭,特别是在夜的街道。他静静地目送那人远去,让那人独自走在夜的街道,走在与上帝对话的途中。常常,他也深情地目送上下夜班人们的来去,他觉得夜班之人虽为利益驱动却进行价值创造,远比那些强取豪夺、枉法贪赃、鼠窃狗偷之辈值得尊重。

  也许因为对夜的街道有着独自的感受,白日里他总是远远离开窗口......他对于白日的街道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那响着喇叭疾驰的汽车,那拥拥挤挤抟攒的人头,那高高低低混杂不堪声响,都使他感到一种莫可奈何的无力,一种隐隐的威胁的存在,那难以应对的窘迫,恍如当年在山林里遇到“野鸡脖子”毒蛇那样远远走避。尽管他深知许多的罪恶也是在夜的街道上发生的。在他看来,白日的街道是欲望的河流,来来去去的或乘车或骑自行车或步行的人都是欲望的俘虏,被欲望控制、支配和驱纵,以至于缜密着谋划的挖空心思和亢奋着攫取的急不可耐,心灵则在患得患失中颤栗。有时非打开窗子不可的时候,他也是快步走去快步走来,绝不向人欲横流的豪华奢靡多看一眼。他怕自己经受不住强大的诱惑,也担心窗外欲望的巨兽早已心怀不轨,只待有稍一的露头,便用一双魔爪将其攫走......一个人应该有欲求,人的动物性机能决定了欲求的不可缺少。他常常这样想。但一个人更应该关心灵魂。关心爱,关心悲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那样,在爱与悲悯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和担当,使至幽至微的性灵得到光扬培育。人的两种力量最为强大,一种是人格力量,一种是灵魂力量,前者使人言行充满魅力,后者使内心世界超常地丰盈、深刻,而关心灵魂的人,则能让人的意义充分产生,才能使人最大程度接近上帝——如果上帝存在。“心灵产生秩序”。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这样说。他笃信阿那克萨哥拉这句格言。他相信关心灵魂是产生秩序的必备条件,而一旦产生秩序,一切事物都将处于各自的最为有利的位置,春雨为禾苗滋润,天空为雄鹰广阔,颂歌为真善美洋溢......人的终极目标不可能是享乐,权倾一方如何?富可敌国如何?美女如云如何?都不过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不认识上帝注定虚空无效,不回到观念秩序,也注定只是一掊黄土。

  ......

  夜的街道是平静的,平静得无恩无怨、无欲无求,真正静止的河流那样没有涌浪千叠、波涛万卷。但谁能说得清在夜的街道会有多少不平静发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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