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1日,清明節期間,餘和幾位好友赴雲南文山州丘北縣溫浏鄉,适逢好友蔡石朝母親三周年祭,沿途所見所感,略記幾筆。 這仿佛是被時光遺忘的小城,它端坐在時光之外,每一寸光陰在這裏流淌的速度似乎都比别處要慢得多。這裏的水圍着山,浸潤着山,讓山體閃爍着遠古的黑鐵光澤。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已經是沉澱過後的歲月精華。丘北,以特殊的形式讓我記住了這座小城和有關它的一切。 一   那些山,靜默如鐵,似乎是在你不經意間呼喇喇就從地下冒了出來,帶着雷霆萬鈞的氣勢和力度。也許在地心裏受到了太多阻力,山頂被削得奇形怪狀。造物主的剪裁透着細膩和别樣的心思。它們絕不同于雲嶺高原别處的山,這裏的山雖然連綿起伏,卻帶着小家碧玉般的文靜和婀娜。雄渾的山似乎在水的浸泡下變得柔若無骨了,那麽溫情的山,在你面對它的時候,不忍用太陽剛的詞去形容它,它是母性的山,從内到外都有這樣的氣質和神韻。在被水浸泡的柔軟時光裏,丘北呈現出了她妩媚的一面。多少人用心感受過這裏的山,多少人用心丈量過這裏的山,都不重要,因爲我眼裏的丘北之嶺就這樣存在于我的印象裏。也許這是一種無意識的思考,甚至于無聊的對比。 普者黑的水光在陽光下呈現出别樣的沉靜和色彩,有多少文人墨客曾在這片水上寫過文字,他們或用心或受命而作,總之讓這片位于滇東南的水域有了異域般的魅力。在小城丘北,司機會自豪地告訴你,來了,就多待幾天嘛!他們的語氣裏帶着多少自豪呵,普者黑的水應該像一個帶着蠱惑的女子一樣,是能牽住你的腳步的。貪戀山,迷于水,我等肉體凡胎自然免不了俗。所以即便口裏拒絕着,說俗事纏身,但心裏卻想着,隻等再有機會,仍要來赴普者黑的盛情邀約。 一汪碧水,以荷打底,澄明無物,透着禅的意味,沉澱着原初的内質,這等景緻比之西湖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又能遜色到哪裏?是啊,這等清洌洌的水,西湖有嗎?揚州有嗎?西湖之景,在我的印象裏,隻有如火驕陽和到靈隐寺時悶熱天氣裏如雨般的汗水;而揚州,去之時,離之時,都是大霧彌漫,籠罩在頭頂,那等壓抑和沉重,讓人記憶猶新。而普者黑從上到下都是鮮亮的,亮得人心裏暢快。清洌洌的水讓你不想再做匆匆過客,而想幻變成一尾魚,終老在這碧水青山間,或者附在那石上,和那裏的草木一起經曆風霜雨露,即便最後風幹成塊石頭,也在所不惜。 任何一篇文字在這裏都是帶有修飾的,絕對比不上那原汁原味的山水。去掉叙述和修飾的枝蔓,我想呈現的就是最本質的普者黑。面對這片靜默的水,我不願饒舌,所以用比山水更靜默的文字記載着閃電般留存在記憶裏的片段。 二   還有比這更緩慢的小城嗎?在這裏,牛車随處可見,牛的溫順和趕車人無意揮鞭的懶散相得益彰。春天的田野裏,生機勃勃,地上生長的蓬勃和地下種子竄出地表的呐喊,仿佛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田園盛會。寂靜的田野裏,望去,平疇,田壩,一隻飛鳥瞬間就能将寂靜打破。然而牛車不能,因爲它太緩慢了,是一種比寂靜還緩慢的運動。在城市裏,人們奔忙勞頓,談股票,談生意,快得令人窒息。然而丘北太慢,從一乘又一乘的牛車開始。時光就此停滞。喧嚣的世界都在外面,與丘北無關。這讓我想起了馬車,在見到丘北的牛車之前,我一直以爲馬車已經算是比較緩慢的交通工具了,它的緩慢讓我幾乎忘記了馬其實是能迅捷奔跑的。即便如此,馬車也比汽車、火車慢了許多,然而丘北的牛車卻比馬車更慢,你可以悠悠地在牛車上慢慢欣賞田園物事,慢到時光停滞着,陷入粘稠不動的狀态裏。 我和朋友走着,站在一個廢棄的水庫大壩上,遠遠地看一個洗衣的婦人。她在捶打着衣物,那裏的水沒有普者黑的明淨,但是卻有着普者黑的靜默,那汪水像鏡面,婦人像是以手爲刀,劃開了鏡面的一角。婦人掄起棒槌來,敲打幾下,瞬間打破靜默。然後在水裏浣洗一番,接着抖開衣物,迎着陽光看看,繼而再用力捶打,如此反複。那種精心和粗糙的棒槌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樣的物件和捶打衣物的動作,在我記憶裏已經離開太久。那是不是在一幕劇裏?在城裏,我無心這樣的慢,因爲還有太多的應酬和瑣事纏身,我耳裏除了洗衣機的聲音就是喧嚣擾攘的市聲。而丘北的物事,細數起來,都爲慢而生。 到丘北,可以忙乎的事太少,心就慢慢地沉了下來,沒事,就坐在一塊石頭上,聽朋友指着山說,他們的家族是從山那邊遷過來的,他的祖上曾經有個長着尾巴的先人。随着朋友的手勢,我的目光也漸行漸高,最後深入到故事當中。據說這位長着尾巴的先人居然育有六子,經過長途跋涉定居此地之後,就繁衍了整整一個村落的人。這個故事在外人聽來平淡無奇,然而在他們家漫長的家族史上,卻是壯舉,值得在族譜裏牢牢記載。坐在石頭上感覺時光那麽漫長,故事雖然充滿了曲折和鮮爲人知的細節,但我卻總覺得不過瘾。是啊,時光如此充裕,需要聽那些久遠的故事才能補充完整一段又一段的空白。流雲在那刻靜止了,目光之下則是一棵寂寞的枇杷樹,枝繁葉茂的枇杷站在離怪石林立的山峰不遠處。 三   漫長時光裏,一切都那麽慢,再沒有一篇像樣的文字可讀,實在會被慢的時光給擄進混沌狀态裏。于是我錄下了朋友的父親和她的姐姐在祭祀時哭訴的一切,我這樣錄制沒有征得他們同意,但私心裏我願意以這樣的方式記住丘北這段特殊的時光。 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三年,然而一去到墳茔前,他的父親就再也無法壓抑那種失去老伴的痛苦,他每揮着鐮刀割一通雜草就會停下來說,“你這個獨人啊!”“啊”字帶着鼻翼抽動的聲音。開始我不理解他爲什麽稱亡妻爲“獨人”,後來看了碑文,我才明白,她從小父母雙亡,早早就嫁給了朋友的父親。那種似是而非的哭聲蒼涼而悲傷,讓聞者心酸,因爲人世間的情好多時候就寄寓在這樣的哭聲裏。所以,我一直不敢直視他。他停下揮舞的鐮刀時,必然是他的哭聲響起之時。哭聲裏我明白他們夫妻倆育兩男三女,含辛茹苦;哭聲裏我明白他們勤儉的細節,爲了買某個物件,節省到家的父親和妻子争吵,舍不得吃好的;哭聲裏我明白在她病來如山倒,最終沒來得及享福撒手人寰的情形……與朋友父親的那種近乎自言自語的悲怆相反的是,朋友的姐姐剛放下祭祀的物件就坐到了墓的一側哭。那哭聲悠長,宛如唱戲者的拖音,一樁樁,一件件,念及親恩,飽含思念,哭到動情處,頭發被山風吹亂了也不捋一下,直哭到嗓子嘶啞。 然而,沉重的思念也像生命裏的負累,他們哭過之後就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下山的時候,我看他們的腳步都很輕快。那位勞苦一生的母親,想必在天堂也會得到安慰了。回程路上,我看見許多墓都有祭拜過的痕迹。我想那些已經消逝的哭聲雖已被風吹散,但會被時光記住,會被像我一樣有心的人記住一些影像和片段。悠悠時光裏,能讓我們記住的還有更多嗎?念親恩,才能淘洗到舊時光。在故鄉滇西,清明時節哭者甚少,一般隻有祭祀新墳者會哭,因爲逝者剛去不久,面對一抔新土,難捱思念。如丘北這般在亡者去世數年後還如此哭者,實在令我不解。不過仔細思量,也才明白,任時光再流失,流失不掉的是思念。哭也許就是一種最大衆化的感恩形式而已。記載思念的還是最本真的心。 經過一個集鎮,我看到集市上有許多犍牛,顯然是打算參加一場鬥牛賽。爲了不耽誤比賽時間,牛是用四輪車載着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賽場用木頭簡單圍了,裏面的紅土地凹凸不平。很明顯,這些簡陋的設施遠遠不能和香港的賽馬場相比,然而三三兩兩的觀者仍然興味盎然。據朋友介紹,這是最鄉土化的丘北或者叫最丘北化的娛樂方式。這樣的活動不經常舉行,所以四鄉八寨來了很多人。春日裏,看鬥牛,漫長光陰裏該多出多少興味和樂趣來。比起香港人賽馬時的狂熱,丘北的鬥牛比賽卻顯得慢條斯理,等了半天,隻看到參賽者還在爲牛梳理,有的甚至還在和牛絮絮交談;或者一群人圍着即将走上賽場的牛品頭論足,就是不見開賽。于是,我們一行人隻有離開。然而,這種丘北鄉村的鬥牛比賽,就這樣駐紮在我的記憶裏。 丘北,是我一個人的。當腦海裏不期然冒出這句話時,我想到了彭學明的《一個人的湘西辭典》。如果丘北是我的,那這個辭典才錄入了幾個詞條而已。時光之外的丘北小城,以它獨有的慢粘附了一切,我喜歡那種慢的感覺。 [ 本帖最後由 李興文 于 2014-6-17 12:41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