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最好的 　　希臘七哲之一的泰勒斯，傳說他的格言是：“水是最好的”。 　　——題記 　　1、村裏肅靜，大人們在午睡，狗趴在陰涼裏打盹兒，柳樹像高僧入了定。我終于穿上爺爺買來的新涼鞋，黑色塑料的，閃着光。我按住激動跑到灣邊，先把右腳伸進去，用力晃了晃，水面被踢開，水花四濺，然後換成左腳。水從鞋子裏滴淌落地，鞋面上凝有水珠，亮亮的。灣邊上殘存的牛蹄印兒雜亂重疊，我把腳踏進牛蹄印，兩隻腳都踏髒，然後提腳出來，在水裏濯洗，看水局部變渾，鞋子上沒有一點泥印。一棵黑身子柳樹斜伸向水面，根須呈現鮮嫩的鐵鏽紅。我坐上樹身，兩隻腳在水裏踢來踢去，驚動大頭鲫魚長條鲢魚們甩尾遠遁。父親母親白天下地幹活，割些草回來曬賣，一個大草垛靠東牆卧牢。我從小國子家牆外杜梨樹上摘來一蓬蓬杜梨，塞進草垛裏捂熟，由黃綠變灰黑，軟面而酸甜，有時候是幾顆面梨兒。我送給紮辮子的小英吃，她眼裏汪成一潭水。我們在草垛邊上扯出幹草燒玉米吃，結果引燃草垛，我大聲喊奶奶着火了！奶奶和來串親戚的姥姥臉都灰了，一個出門喊人，另一個從缸裏舀水滅火。小國子的爺爺敲鑼急奔喊着我爺爺的名字說家裏着火了！快去救火呀！鑼聲把收工的人一窩蜂引向現場，一擔擔水被從井裏灣裏缸裏運來，有人朝火裏扔土，院子裏濃煙滾滾，一片狼藉。母親扭着身子氣喘籲籲挑一擔水從我身邊經過，順手狠狠擰了我一把，我吓得沒敢哭，跑到前院三爺爺家面缸後頭一直躲到天黑。 　　2、河裏新來了水，我随母親去看渠澆地。柴油機冒出青煙，發出哒哒哒的聲音。河水從六寸膠皮管口噴出好遠，将水渠端口沖出一個大坑。我用手掌阻擋水流，水被分成兩股或是三股，朝幾個方向射出，像急速飛行的子彈。水流忽然小了，看管機器的二狗從遠處巡過來，嘴裏含着自制紙煙，問我怎麽了，沒動機器吧!我搖頭說沒動。二狗跑到河邊，用力提起水籠頭，嘟囔，又漏水了，去，叫他們來灌水！要不一會全漏沒了！母親随同幾個看水的婦女說笑着過來，按照二狗吩咐，從河邊到渠口用一隻水桶分段往上遞水，他自己把水籠頭擺一邊固定住，把水泵活舌用螺絲刀駁住。水一桶接一桶遞上來灌進去，我說，滿了！二狗把水籠快速扔進去，用斧子柄把傳送帶安上，加上油門，白亮的水流重新從管子裏噴出來，很陽剛的樣子。女人們重又散去，扛着鐵鍁去看渠。渠是地上渠，很蒼老的樣子，離地面有多半米高，端口近一米寬，然後向遠處逐漸變窄，像一根松松的褲帶。不時有地方跑水，然後趕緊找漏洞堵上，過程緊張而興奮。天色漸晚，渠忽然從一側開了口子，像河決了堤，水流裹着渠泥瞬間沖進旁邊的棉花地。幾個女人慌裏慌張，恨不得生出十隻手，顧不得莊稼棵子死活，幾鍁土扔進去還沒立住馬上被沖走，母親把鍁一扔，一屁股蹲到豁口處，喊人快點填土，拔幾棵棉棵擋起來！母親的壯舉終于奏效。她從水裏起身，随幾個婦女笑成一團。 　　3、父親帶我去村北的灣裏遊泳。晚霞當空，染紅水面和父親的臉。他教我把褲腿系起來，倒扣下去，等氣充滿後另一端也系上，趴在上面當救生圈用，很好玩兒，可惜不長時間氣就漏掉，然後重新做。父親用舊毛巾擦洗身子，肌肉牛腱般鼓起。他一改平日沉默，說自己年輕時候踩水踩得好，雙手舉衣服，從灣這邊到那邊一個來回，衣服不濕，人不下沉。在我期盼的目光中，父親示範了一下動作，舉起雙手扭擺身子，說要晃起來，腳不能停。樣子像小醜扭秧歌。我照着父親的樣子晃身子，結果怎麽也踩不住，左踩左沉，右晃右沉，隻好作罷。灣底是膠泥，硬硬的，不陷腳，給人的感覺很幹淨。我憋不住撒了泡尿，一股熱流從兩腿間散開，水面沒有一點變化，父親也沒發現。我朝灣邊走，有魚一次次碰腿，很是刺激。我彎下身子摸，嘴勉強露出水面，噗噗吐氣，吹開一個個波紋；結果一條也沒摸着。那年夏天父親隻帶我去遊了一次，其他時候我都是和小夥伴一起玩兒。一天中午，我們去村東灣裏下水，看到彥鋒一猛子紮下去，後來身子漂起來，露出白肚皮，像一條魚。有人笑話他裝死，拿灣泥投他，他一動不動。灣邊上人越聚越多，後來燕峰被大人從水裏拖出來放到牛背上，燕峰爹死勁抽牛，撒下一路水漬。第二年村裏來了一個瞎子，翻着白眼說，命裏無子莫強求。燕峰娘哭成一攤泥。 　　4、坐了一夜火車，終于在黎明前到達煙台火車站，乘坐接站的客車去學校。中途聽到有水聲，像是浪頭輕拍堤岸，天明一看，原來夜間是從海邊經過，學校北門隔條馬路就是海。這是我第一次看海，父親也是。他幫我整理好床鋪，然後去外面溜達。我提着學校新發的小水壺去打水。鍋爐房接水處有幾個人在排隊，輪到我時，燒鍋爐的老大爺問我要水票，我說新生，剛報到，沒水票。老大爺歪着脖子審視我，滿臉質疑，半假半真地說沒票不讓打。後面一個長發女生從衣兜裏掏出一張水票遞給我說，先用吧，回頭找班裏管生活的去領；都有。我心生感激，連說謝謝，臉不由得紅了。——後來知道，她是高兩級的學姐，同一專業，我見過她打排球的樣子，真好看。中午，我從學校食堂打來一份燒茄子一份小白菜炖粉條另加幾個饅頭，然後去海邊叫父親吃飯。父親坐在海邊石凳上，指夾香煙，花白頭發随風起落。海在陰天下并不好看，生活污水從管道流進海裏，海水散發出陣陣腥味，海鷗在海面飛翔，對面的小島模糊不清，有輪船鳴笛進出港口，将海面犁開，波浪湧向岸邊，一下一下拍打着岸壁。那頓飯父親吃得很香。後來想起這件事，自己有些後悔，該給父親打份肉菜。父親吃完飯休息一會兒就回去了，說是去街上轉轉，好不容易來一趟，給親戚朋友捎點海貨。不久，父親來信，寄來家人合影，上面沒有我。 　　5、夏天，我與同學一起到坤龍水庫實習。 坤龍水庫依勢而建，緩坡清水，自然恬靜。 我們住在水庫邊一家乳制品廠工人宿舍，吃在水庫夥房。 夥房師傅是個六十左右的瘸子，沒老婆，面食做得一般，難得做一手好魚。一次水庫撈上來一些鲫魚，我們幫忙洗淨收拾好，他在大鍋裏炖了。本以爲鲫魚腥腥的沒多少肉，有什麽可吃的，怪得是吃起來一點兒腥味兒沒有，味道極爲鮮美，據說是因爲水庫水質好魚肉質好。吃完魚之後，我們跟随大師傅去他幾裏之外的家裏玩兒，可巧的是他忘記帶鑰匙，害得我們爬牆而入，沒想到他瘸瘸的，爬起牆來卻頗爲靈活，我們打趣他，是不是爬寡婦家院牆練出來了，他一點兒也不惱，哈哈一樂，央求我們遇到合适的給他介紹介紹。水庫面積很大，時常有人盜魚。水庫辦公室弄了條柴油機動船，有專人負責，每天在水庫裏巡視。我們跟去玩兒，偶爾掌舵，迎着風，伴着哒哒哒的機器聲，在水面疾行，看到盜魚人驚慌逃竄。水庫有個山東臨沂的打工青年，我們時常随他搖船去網箱邊上投喂鯉魚，他教我們搖橹，閑暇時用自制的镖練準兒。他說想攢夠了錢回老家置辦個網箱。 一天晚飯後我獨自來到水庫邊上散步，找到打工青年要了船。月照當空，水庫靜而空靈。我擺橹慢搖，漸行漸遠。 　　6、日子如流水，一刻不曾停息。此刻，我坐在桌前，茶水顔色變淡，茶葉沉沒，砌成一座山，屏幕上是剛剛敲打的文字，光标有節奏地閃爍，像心跳。 蒼蠅, 傳說, 格言, 泰勒斯, 最好